杰拉尔丁·布鲁克斯是一位来自澳大利亚的女性战地记者,她的工作驻地包括中东、非洲和巴尔干地区。在世界深陷分裂之中的今天,我们重温她的记者生涯,看她是如何在那些战火纷飞的年代和现场,发掘出女性的坚韧和人的尊严。杰拉尔丁说,“对大多数人来说,忽略那些发生在遥远国度的不正义的事情实在太容易了。这些事情就像不爱读的书,被推到书架的最里面。而在这个相互关联的世界上,这样的行为会慢慢的变危险,那层隔开和平繁荣与贫穷战乱的隔膜正在消解。世界经济的问题,可以像癌细胞那样,侵入最健康的器官,使其坏死。而环境问题只会更糟糕。没有国旗,或者国境,可保护我们。”
2000 年的时候,我参加了悉尼奥运会。我永远忘不了那感觉,走进欢呼声震天的澳大利亚体育馆,眼前那些噼啪闪烁的闪光灯,如上千只萤火虫照亮夜空。
我希望我能说自己是一个运动员,是那些“更快、更高、更强”的青年才俊中的一员。但我跑得一点也不快,就算让我提前一个晚上起跑,我也跑不赢任何一场比赛。至于“强”,我弱得连布丁都捏不烂。加上在悉尼奥运会开始的前一天,我正式满了四十五岁,“青年”这个称谓慢慢的变成了遥远的回忆。
我像是一个像素,是组成开幕式上华丽的色彩拼图中的一个小点。我的任务是跟其他人一起组成一个移动的网格,引领运动员入场,确保这 10500 名运动员在愉快的运动场上保持兴奋。这工作有点像牧羊犬,不过是事先经过排练的那种。运动员依照国家名称的首字母顺序入场,我们这些盛装打扮的卡尔比犬(澳大利亚的一种犬类)巧妙地把他们带到应该在的位置上。
运动员入场式是每一届奥运会开幕式的必备项目之一,其他还包括点火炬、升奥林匹克旗、放和平鸽。以前一般都是用真鸽子,直到那年,首尔奥运会的鸽子被放飞后,觉得火炬台是个不错的歇脚处,结果最后变成了一群死鸽子。因此悉尼奥运组委会在鸽子这件事上另有打算。在运动员各归各位之后,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一面巨大的白色旗帜从我们的头顶飘过,覆盖住整个运动场。我,和来自 199 个国家的运动员一起(这届奥运会的参与国家数量是历史之最),被盖在这面巨大的旗帜之下。突然之间,我们身处一个非常亲密、又异常明亮的空间里。那面在我们上方翻滚着的旗帜上,投射出鸽子的图案,洁白明亮,象征和平。
在那面旗帜之下,我望着周围年轻运动员的面孔,他们向上仰起脸,满是惊讶和好奇。我站的位置在首字母为 I 的国家旁边,挨着来自伊拉克的运动员,他们旁边就是伊朗运动员。上一次我看到来自这两个国家的这个年纪的年轻人,大部分是已经死去的。在双方八年对峙期间的残酷战争中,他们变成肿胀、散发恶臭的尸体,散落在两伊国境线上法奥半岛的沙地里。而现在,他们在我身边并排站在一起,鲜活,欢愉。不远处,厄立特里亚国的运动员紧挨着埃塞俄比亚的队伍。几年前,这些国家还在进行着长达三十五年的内战。我去过那里的一个屠杀现场,受害者的遗体只剩下被晒得褪色的头骨,并且被堆成了象征胜利的高塔。
那天晚上,我深吸一口早春的空气,对自己说,这真是新的纪元,世界真的处于和平之中了。起码,在那个时刻看上去是这样,也许我们真的不用再面对战争了。那是个甜蜜的时刻,但又如此短暂。就在闭幕式之前,媒体中心收到消息,耶路撒冷的圣殿山出了事。的记者立刻收拾桌子,从赛场离开,飞去报道突发的暴力事件。没过几天,第二次冲突大规模爆发,空气中满是和催泪弹的浓烟。世界变了,仅仅一年之后的九月,纽约世贸中心双子塔轰然倒下,化为瓦砾与烟尘。我们重新再回到那个熟悉的世界,无尽的敌人,无尽的战争。
这次要讲的是关于家的概念,以及对于它的不同解读。如果“家”这个词的某个定义是“目标”,那我要说,成为战地记者绝不是我的目标或初衷。我甚至都没想要成为一个驻外记者。在 20 世纪 70 年代末,作为《悉尼先驱晨报》(Sydney Morning Herald)的实习生,我对玛格丽特·琼斯(Margaret Jones)充满敬畏。那时她刚从北京回来,是“文革”后第一个获准去中国采访的西方记者。我知道,这种事迹很容易让人立志,想变成像她那样的人。但对我来说,仅仅是身处在那个办公室里,我的世界就已经被无限延展了。
我在悉尼的某个犄角旮旯里长大,学校放假的时候去过墨尔本和霍巴特,除此之外,我对澳大利亚的城市一无所知。成为一名记者,就像是给了自己一张去熟悉那些未 知事物的执照,用更广阔的视角来审视我的故乡。通过做报道,我能了解到各种各样悉尼人的生活——富有的, 贫穷的——而不仅仅限于我的邻居。我喜欢去发掘这个城市那些色彩缤纷的后巷,以及漂亮的小树林、溪水潺潺的峡谷。我常常自告奋勇地接受乡村选题,它们会带我去那些原本只存在于传言中的澳大利亚。我曾对城市的便利习以为常,而那些远离城市的生活体验,着实打开了我的眼界和思维。在旱季检查羊毛、收麦子、赶牛群的工作,与我所熟悉的工作环境是如此不同。我慢慢理解,是什么让人们留在那片土地和那些偏远的小镇上:是和自然与季节的联结,是那些幽默和睿智。不久之后,对树林的向往引发了我对报道环境问题的兴趣。令我自己都惊讶的是,我认识到,在丛林中徒步的时候,我们实际上不需要宽阔的步行道;在科修斯科山滑雪,其实也不需要坐缆车。我学会了背上有我一半体重那么重的背包,在雪地上露营,躺在夜空下望着从未想象过的庞大星群。
这是一份非常有满足感的工作,我本应一直做下 去。但《悉尼先驱晨报》当时的编辑大卫·鲍曼(David Bowman)告诉了我一个哥伦比亚大学新闻系硕士学位的奖学金机会。这个奖学金是为了纪念格雷格·夏克雷顿而设,他在报道 1999 年东帝汶事件中光荣牺牲。夏克雷顿一直有一个梦想,就是去哥伦比亚大学读书。他的遗孀雪莉·夏克雷顿(Shirley Shackleton),为年轻的记者设立了这项奖学金,用来纪念她的丈夫。
拿到这项奖学金后,我飞到墨尔本参加授予仪式。雪莉也在现场,还有很多格雷格以前在 7 频道新闻台的同事。于是,五年后,当《华尔街日报》(Wall Street Journal)问我要不要做他们在中东地区的驻外记者时,我毫不犹豫地接受了这份工作。我也恰好赶上了女性记者被派遣驻外的热潮。1992 年,约三分之一的驻外记者是女性,在 1970 年,这一个数字只有百分之六。
无论从哪方面来说,我对这项工作都毫无准备。在大学里,我没有对这个地区有过了解。我会的阿拉伯语仅限于离开悉尼前四周临时抱的佛脚,当时我找了一个埃及老师教了我一些基本词汇。但换个角度想想,做我们这一代澳大利亚人,其实在某一种意义上已经算一种准备了。在世界舞台上,我们有两种身份,历史上偏向欧洲,地理上偏向亚洲,这在某种程度上预示着我们本身就面对着世界的大门。我们对世界的好奇大于对自我的探究,接纳来自世界各地的文学、 音乐、电影、美食。我们留意国际新闻——任何一个地方的动态都会影响到我们的经济、贸易、安全,因为我们在国际形势上的举措总是和美国的动静紧密相连。从我个人的经验来说,我有无数邻居都是来自俄罗斯、土耳其、巴尔干半岛、希腊和黎巴嫩这些动荡的国家,这令我懂得,不是每个地方都像悉尼郊区那般安全无忧。
1987 年,我搬去了开罗。那里一点也不像家。透过窗口,在尼罗河后面,能够正常的看到一个尘土飞扬的赭色城市。开罗就像一个蜂巢,挤满了人。在偶尔晴朗的天气里,我可以直接看到穆卡塔姆丘陵,拾荒者在那边居住,也在那边工作,用最不堪的方式分拣着这个城市的垃圾。作为记者,我是开心的,因为我肯定能赶上大事件。这种人口结构、贫困的经济和政治现状一定不会持续太久。很显然,埃及正处于革命爆发的边缘。然而,事实上,这个“边缘”着实比较宽。我已经被派去二十五年多了。我从公寓窗口就能够正常的看到塔利尔广场。
我在开罗的公寓从来就没变成一个“家”。它只是一个停靠站。我在那儿待的时间不多,因为八〇年代后期,大新闻都发生在另外的地方。当加沙地带的第一场巴勒斯坦冲突爆发,我就没有到家打开行李包的时间。霍梅尼的伊朗正在和萨达姆的伊拉克打仗。波斯湾的油轮正在被袭击,只能在美国战舰的护送下转移。黎巴嫩陷于宗派战争的漩涡。库尔德武装在土耳其东部和伊拉克北部战斗不断。我报道了这些冲突,还有厄立特里亚、沙特阿拉伯、索马里以及波斯尼亚的战争。我第一次亲历战场,是在伊拉克沙漠中的马吉农(很巧的是,这个词在阿拉伯语中意为“疯狂”)。那场战争使用了毒气,伊拉克人战胜了伊朗人。伊拉克人在清理战场,推土机碾过了那些还暴露在外面的尸体,将血肉碾进沙土。
我不断地从一个任务转场另一个任务,在途中疯狂地翻阅简报,试图了解每一场战事背后的历史和政治沿革。我的编辑感受到了我的焦虑,试图用他刻薄的观察结论来令我宽心:“当你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你是最接近你的读者的。”
也许吧,但更多时候,我必须要快速了解情况。我需要找到在不欢迎女性抛头露面的地方进行报道的方式。我必须了解到 M16 是步枪,而 M1 是坦克。我需要明白,如果你在报道一场火拼,你需要站在这一派这边或是另一边,不要误入两边之间的“三不管”地带。我还要想清楚,如何让这篇关于远方战事的报道吸引《华尔街日报》订阅者的眼球。我需要学会吸引他们阅读一篇和股市涨落无关的文字。
在绝望中,我去读那些女性前辈们的文章。“战争是男人的事,不是女人的。”玛格丽特·米歇尔(Margaret Mitchell)在《飘》(Gone With the Wind)中这样写道。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不论是战争的报道者,还是战争的参与者,都认为这是真理。但当我成为一名战地记者时,在我之前已经涌现了很多著名的女性战地通讯员。比如《生活》(Life)杂志的摄影师玛格丽特·波尔克·怀特(Margaret Bourke White),《》(New York Times)的格洛瑞亚·爱默逊(Gloria Emerson),以及许多不那么出名的自由记者。从二战到越战,女性已经在不断挑战着这一行业的性别障碍。所以,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我都能和我的男性同事一样,拥有同样的条件来进行关于大屠杀的报道。
我和他们拥有同样的报道条件,并不代表我会和他们用同样的方式来写作。我相信,性别的不同也带来对战争不同方式的报道。当然我并不会像格洛瑞亚·爱默逊那样泛泛地说,女性战地记者之所以如此重要,是因为“男人从心底还是迷恋枪炮与军装的孩子”。她的作品确实彰显了一种不同的报道角度。2004 年,克雷格·怀特尼(Craig R.Whitney)在爱默逊的讣告中这样写道:“她对战争总是贬低而非抬高,在她笔下,交战双方的公民、孩子和士兵一同承担了战争带给身体和心灵上的痛苦。”怀特尼在讲述自己 1956 年主动申请去越南战场做自由记者的原因时,也引用了爱默逊的话,她说,“我想去写越南的人民,写在他们的生命里发生的这场痛苦的巨变,而不是写那些被媒体巨头广泛报道的军队故事”。
1991 年,当萨达姆残酷库尔德人时,我正在库尔德人的基尔库克市郊一所房子的屋顶上。那是个美丽的春日午后,多日阴雨连绵的天空在那天终于放晴。那所房子的居民赶紧把握机会到屋顶晾晒衣服。我周围挂满了孩子的衣服和尿布。屋顶上还有一群母鸡,正在啄食谷粒。
而街道上,停着一辆坦克,还有举着火箭筒的士兵。我和三个男同事一起站在屋顶上:《时代》(Time)和《新闻周刊》(Newsweek )的摄影师,还有一个 CBS(哥伦比亚广播公司)的广播记者。他们的注意力都放在武器装备上:那是什么型号的坦克,什么口径的炮筒。而我则在留意那些洗尿布和喂鸡食的双手。我的男同事们想和库尔德人一起上前线,看他们如何抵挡萨达姆的大军。身边,妇女们在抚慰自己的孩子,而这才是我想要深入的地方。
你要如何学习报道一场战争?答案一定是,通过报道一场战争。但在我的职业生涯中,我一直以一个人为楷模——玛莎·盖尔霍恩(Martha Gellhorn),女性战地记者的先驱。她曾令人印象非常深刻地说,在二战中,她自始至终有两个敌人,德国和美国军事新闻办公室。在那个年代,美国军方是拒绝让女性记者报道前线故事的。女记者就被当成“麻风病”,避之不及。
盖尔霍恩在二十八岁那年第一次上战场,为《科利尔周刊》(Colliers Weekly)采写西班牙内战。那篇文章的题目是“只有炮弹在呜咽”。那一年是 1937 年。她所描述的场景发生在格尔尼卡轰炸的前几周。她是这样写的 :“一位老妇,肩上裹着披肩,怀中抱着一个瑟瑟发抖的男孩,正快步跑向广场。你明白她在想什么。她在想,我得赶快把孩子弄回家。你在家里总是会感觉安全些,四周都是你熟悉的场景。你不会想象自己死在自己的客厅里,你永远都不可能那么想。当她处于广场正中的时候,另一个炮弹落下了。一片微小的钢片,滚烫,尖利,刚刚从炮弹上剥落,划开了那男孩的喉咙。”
盖尔霍恩的目光总是落在公民身上,而不是士兵。编辑们并不总是欣赏她对普通人在战争中付出的代价的关注。在她一篇关于西班牙战争难民的文章的编者按里,有这样一句话,“作为那种催人泪下的故事看看还行”。
▲玛莎·盖尔霍恩(Martha Gellhorn,1908 年 11 月 8 日-1998 年 2 月 15 日),美国小说作家、旅行作家、记者,《伦敦每日电讯报》称她是美国 20 世纪最伟大的战地记者之一。在六十年的职业生涯中,盖尔霍恩担任战地记者长达五十年。她报道过西班牙内战、芬兰战争、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国抗日战争、越南战争等八次世界上著名的战争。她是美国著名作家海明威第三任妻子。
在西班牙时,她开始与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交往,两人于 1940 年结婚。很显然,可能是出于嫉妒妻子出色的报道能力,海明威成了她在《科利尔周刊》的竞争者。美国军方给了海明威特殊许可,让他随军报道诺曼底登陆。相比之下,盖尔霍恩就要难得多。她和一艘泊在英格兰的医疗舰交涉,说她想做一篇关于护士的报道。一上船,她就径直冲向厕所,把自己锁在里面,直到船起锚。这是第三艘试图横跨海峡的医疗舰,前两艘都被水雷击中。她带回的报道格外出色,着重关注此次进攻所付出的代价,对伤员进行了细致入微的描写。尽管她还上岸协助抬伤员,但她在文中就没有提到自己。
海明威的报道则与她不同。《科利尔周刊》将海明威的文章作为封面故事。这份长达六页的报道以一张占了半页的照片作为开端,照片上,海明威和士兵站在一起。他其实没上过岸,但你从他的文字中看不出来,你只能看到一个自我膨胀的男人在那里指点江山,诉说自己是如何指挥了这场登陆,引导战争走向胜利。他为一位迷路又丢了地图的军官找到了正确的登陆点。海明威的言下之意是,他记得整条诺曼底海岸线的全部地理细节。
盖尔霍恩的报道只被排了一页,在整本杂志的底部,排在一篇教你如何吞剑的文章后面。这篇短文名为《去与回》(Over and Back),完全看不出她离开了英国,更看不出她在战火中登陆对岸。六周后,《科利尔周刊》才刊登了她的完整报道。我怀疑,是不是《科利尔周刊》认为有茂盛胸毛的男人在战火中的文字,比盖尔霍恩充满人道主义色彩的报道更加吸引眼球?或者编辑不想要海明威被她比下去?再或者,他们害怕激怒美国军方?盖尔霍恩乘船回到英国后,美军逮捕了她,下令要将她囚禁在一个护士营地。但她爬过了铁丝网,找到了附近的机场,搭机去往意大利前线,继续报道战争。后来人们才发现,她的文章被推迟刊登的原因,居然不是以上任何一点。直到最近,一位来自宾州大学的研究员桑德拉·斯班尼尔(Sandra Whipple Spanier),发现了盖尔霍恩和海明威当年发回的电报内容。海明威的长文和盖尔霍恩的短篇都是从伦敦由电报发出, 而盖尔霍恩的长篇报道《伤者回家》(The Wounded Come Home)却没有被电报发回,而是被平邮回了《科利尔周刊》编辑部,邮戳是 6 月 13 日。当斯班尼尔向年迈的盖尔霍恩问询这一点时,盖尔霍恩非常震惊。她记得当时让海明威帮她将她的两篇文章同时用电报发回编辑部,而她一直以为他发了。他们的婚姻并没有持续到战争结束。
现在,盖尔霍恩在战争中的作品已被结集出版,具有极高的人文价值。我必须承认,对于现在女性与男性在报道战争的平等性上,我的心理是矛盾的。从军方的角度,一般都不允许记者报道民众的苦难,而需要他们从军事利弊的角度为军队发声。身为一名女权主义者,我之前觉得有一点是理所当然的,即如果任何领域存在有阻碍女性参与的障碍物,那去破除这个障碍,一定会带来极大的喜悦。然而,作为女性战地记者的经验却让我开始质疑这个观点。
我报道的战争通常发生在性别尚未平等的国家里。我惊讶地意识到,在这类给予女性权利极少的国家中,最先赋予女性的权利,居然是让她们“有权”上战场厮杀。在波斯湾国家和很多非洲地区,皆是如此。我报道了这些故事,因为它们富有深意。在厄立特里亚,部落中一个羞怯的少女被任命为司令官。来自阿联酋的一位戴着面纱的妇女,被桑德赫斯特(英国皇家陆军军官学校)录取。在采访后者时,我认识了詹尼斯·卡宾斯基(Janis Karpinski),她是一名美军军官,负责训练酋长国的第一拨女性军官。十年后,就像阿尔及利亚人的民族解放以及很多运动一样,战争一结束,性别平等这件事就被抛诸脑后。阿联酋的女性又开始为最基本的权利而挣扎。而詹尼斯·卡宾斯基,被降职、贬谪,并成为伊拉克阿布格莱布监狱虐俘事件中唯一高军阶的替罪羊。她的两名男性上级,米勒上将和桑切斯上将,在此事件中牵连颇深,仕途却蒸蒸日上。
从那时起,不断开始有针对美军女兵对囚犯进行审讯的报道,她们被要求对囚犯进行一系列违背其性取向和宗教禁忌的行径,比如让他们摆出具有性暗示的姿势,或用假经血涂在他们身上。这些不是少数不正常的施虐狂在夜班里偷偷摸摸干的事,而是由最高层知晓并批准的。美国军方堕落到了用女兵拉皮条的地步。
也许在战争中,女性获得了上前线的权利。但我觉得,若是这样,女性也应该有获得安全防护的权利。如果是为了验证自己的勇气,或是爱国精神,要为国奉献,那么我认为在很多地方都能轻松实现,而在国内的抗议活动上设置必要的屏障,也是其中最重要的事情之一。大多数的战争结束于谈判桌上,而非战场。但这并不是在夸大谈判桌的功劳,或把政治家捧成战争英雄。作为记者,我在战场上报道过的最勇敢的人,是那些没有武器、拿着低薪的援助人员。斯图尔特·卡麦隆(Stuart Cameron)就是这里面一位,他四十五岁,来自布里斯班,是一位人道援助的地区负责人,负责执行冬季温饱计划,为刚经历了第一次海湾战争中穷困的库尔德人提供燃煤与食物。1993 年,他遭到伏击,身中十七弹。这次的目的是,将外国援助人员驱逐出库尔德人所控制的伊拉克地区。卡麦隆先生一直深受其援助对象的喜爱和尊敬,当载有他棺椁的车驶出医院,开始他漫漫回家路的第一程时,上千名库尔德居民站满了道路两边和屋顶等候着。其中有些人带了武器,向灵车行军礼,其他一些人默默地目送车子离开。道路两边的墙上,贴了很多匆匆写就的卡片,上面用蹩脚的英文写着他们的感受。我记得其中一张写着:库尔德人不会忘记斯图尔特。
身为记者,我去过的每一处战场上,几乎都能碰到澳大利亚人,其中很多都是女性。她们在那边做着能够改善当地民生的工作。她们往往性格直接,不拐弯抹角,不自我吹捧,也没有被人传颂。但她们的努力和奉献精神,在世界的各个角落留下了友谊的种子。像记者一样,遇到灾祸,救援工作者也会冲在灾害的第一线。我们来过,我们离去,并不确定是不是留下过什么永恒的印记。玛莎·盖尔霍恩在她生命的最后,曾这样对一群年轻记者说:“我的记者生涯,就是不断往一个大池塘里丢小石子,我也不知道哪颗石子可以激发出哪怕最细小的涟漪。我不需要担心那个。我的责任就是丢出这些石子。若有一群人关心地球,以及它上面最脆弱的那部分居民,那么我属于他们中的一员。”
我们中的佼佼者,格雷格·夏克雷顿,我在《华尔街日报》的同事丹尼尔·帕尔,一定会像她那样拼尽一生。而我们至少能做的,是保持关注。对大多数人来说,忽略那些发生在遥远国度的不正义的事情实在太容易了。这些事情就像不爱读的书,被推到书架的最里面。而在这个相互关联的世界上,这样的行为会慢慢的变危险,那层隔开和平繁荣与贫穷战乱的隔膜正在消解。世界经济的问题,可以像癌细胞那样,侵入最健康的器官,使其坏死。而环境问题只会更糟糕。没有国旗,或者国境,可保护我们。
我的父亲去世时,他的棺椁上盖了一面澳大利亚国旗。我的父亲是个移民,他爱这面国旗。而对我来说,我更愿意想象,未来的我们不再需要国旗。那晚,在悉尼奥运会的开幕式现场,我在那个瞬间看到了一丝可能:在那个瞬间,我们只需要一面旗帜,那面落满了和平鸽投影的旗帜。
内容选自作者在澳大利亚广播公司主办的鲍伊讲座(Boyer Lecture)上的讲话,发表于由澳大利亚广播公司出版社出版的《家的概念》(The Idea of Home)。
杰拉尔丁·布鲁克斯(Geraldine Brooks)在悉尼的西部郊区长大,在悉尼大学获得文学学士学位,后在《悉尼先驱晨报》担任记者一职。获得哥伦比亚大学新闻学奖学金之后,布鲁克斯在那里完成了硕士学位。之后,她在《华尔街日报》担任驻外通讯记者长达十年,工作驻地包括中东、非洲和巴尔干地区。
在两份非虚构写作的工作之后,她转向历史小说这一领域,并取得巨大成功。她的小说涉及的年代从英格兰的 1666 年到美国内战时期,涵盖的主题也多种多样,从书籍保护到 奴隶制。2006 年,《马奇》(March)一书获得普利策奖。其 他两部小说《迦勒的十字路口》(Calebs Crossing)、《书之 人》(People of the Book)都曾入选《》畅销榜。《奇迹之年》(Year of Wonders)被译成超过 25 种文字,其中也包括中文,在全球风行。
目前,布鲁克斯担任伍德罗研究员、哈佛大学拉德克里夫高级研究所研究员等职务。她和家人还有各种动物一起, 住在马萨诸塞州马撒葡萄园岛,也经常回到澳大利亚生活和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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