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罗夫流感》:流感谵妄的虚幻最能表达俄罗斯人感受的真实

详细介绍

  2021年7月,根据这部小说改编而成的电影在戛纳电影节上映。彼时,新冠疫情也在世界各地蔓延,影片与现实遥相对照,共同构成了当下生存现状的隐喻。在那场病症中,被边缘化的人们在不安的现实中游荡,既难以适应又无法挣脱,浮沉之中寻找着方向。

  近日,这部小说的中文版正式出版。远在俄罗斯的作者阿列克谢·萨利尼科夫得知消息后,特意为中国读者书信,讲述他与这部作品间的内心羁绊。在这篇文章中,萨利尼科夫言辞恳切,他向中国读者袒露了心中的担忧与希冀,愿经历大疫的人们都能更加珍惜、热爱身边的人,在彼此身上发现此前未曾发现的东西。“因为,即使是偶然的相遇,背后也许都埋伏着绕不开的缘分。”

  下文经出版社特别授权,将这篇文章全文首发如下。文中小节划分为编辑处理,非原文所有。

  我脑子里先有了这一个故事,然后慢慢将它译成了文字,一面做饭,遛狗,干着各种各样的日常杂事。小说主人公彼得罗夫是个修车工,过着平淡无奇的生活,画着没法发表的漫画,感觉自己的整个人生都被提前勾画好了;可事实上,他连自己最亲近的人都不了解,连自己的明天都无法掌控。

  在某种程度上,彼得罗夫正是我自己。我从小就乱写各种故事;年少轻狂时也曾梦想过登顶文坛之巅:先是市里、州里的报纸杂志,最后征服莫斯科。但事与愿违。我徒劳地长大了,混迹于乌拉尔诗坛,成了各种诗歌聚会的常客。过各式各样与文学毫不沾边的工作:修车工,装修工,在建筑施工工地搬过砖,写过各种充斥于网络的小广告。

  写作一直没丢,但已经认命了,感觉自己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在文学杂志上发表些豆腐块,在各种小场合朗诵一下诗歌……《彼得罗夫流感》是我的第二部长篇,发表那年我已近不惑。老实说,我没有想到这本书会获奖,会被改编成戏剧和电影,会被译成外语。假如几年前有人跟我说,“彼得罗夫”会被译成汉语,我大概会神经质地发笑,把这当成蹩脚的笑话。您想想看,中国文化博大精深,要彼得罗夫做什么?

  故事发生在我的家乡,叶卡捷琳堡。我爱这座城市。我想把一些东西留在记忆里:那些街道,那些楼房,那些有轨电车和无轨电车开过的线路,那时的药店,商场,那时的生活。故事发生在新千年初,那是很快就被忘却了的短暂几年——手机慢慢的开始普及,而BP机尚未完全消失;网络已经接通,却并非必不可少。走在市区的街头,偶尔仍会踩到注射器,但吸毒者数量已经有所减少;街面上也太平多了。

  新千年初在当代俄罗斯文学中间已经有了充分的呈现,但那大多是关于办公室白领、关于商业精英、关于新闻工作者的,而我想展现我所亲历的生活,讲述我的朋友,我的家人,我自己。

  小说中的每一个人物都不是凭空捏造的,而是由我的朋友和熟人拼凑而成的。伊戈尔和彼得罗夫醉酒之后惹是生非,到处乱窜的劣迹是我年轻时的真实写照;彼得罗夫夫妇病急乱投医,给儿子退烧的经历也确有其事(包括彼得罗夫触摸到儿子冰冷的身体,疑心儿子已经死掉了时的惊惧)

  ;甚至连彼得罗夫夫妇偶尔堪称疯狂的性事同样源自生活——曾经的生活。自然,我的妻子绝非什么猎杀渣男的嗜血狂魔——不过,谁知道呢?俄罗斯的城市,特别是市郊都大差不差,无怪乎俄罗斯读者在小说里看到了自己的城市,看到了那些年的自己。

  彼得罗夫经常被比作果戈理《外套》中的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批评家据此认为,我继承的是果戈理的文学传统。诚然,对我影响最深刻的俄国作家之一正是果戈理,我从小就喜欢他的《死魂灵》。但除此之外,我还喜欢伊里夫和彼得罗夫的《十二把椅子》,喜欢左琴科,他比任何一位作家更擅长在现实主义的严格框架内展现生活的荒诞。

  于我而言,幻想和怪诞似乎能让我们更细致地窥探现实。我的全部作品或多或少都是魔幻现实主义的,因为后者是解释现实的最便利的工具。

  没错,冥王并不存在,但在春天,积雪消融之后,草木吐绿之前,整个乌拉尔看上去恰似阴郁的幽冥界,那么,生活在叶卡捷琳堡的主人公自然有可能与冥界主宰打上交道。彼得罗夫也的确一度迷失了,一如古希腊地狱中的游魂;他的妻子也可能是无从解释的、被血控制的生物,所以当车站的神秘老太婆呼喊“伊霍尔”时,她才会流鼻血(“伊霍尔”在古希腊神话中意为“神之血”)

  。所有这些都与我们的真实的生活毫不违和,须知,每年冬天的流感爆发季,我们都毫不夸张地经历着死亡与复活;而新年,从另一个角度来讲,正是对逝去的一年的欢快而隆重的葬礼:恰恰是这种流感的谵妄与新年前夕的迷狂,最能表达当今俄罗斯很大一部分人的感受——他们尚未彻底熬过死亡,还不知道怎么在新的现实里生活。

  或许正是这种隐喻引发了很多人的共鸣,其中也包括基里尔·谢列布列尼科夫导演,正是他将彼得罗夫搬上了戏剧舞台和电影屏幕。我对戏剧和电影一窍不通,只好等着看结果;而结果着实令我惊喜。戏剧和电影将小说演绎成了截然不同的两部作品。

  戏剧结尾是这样的:新年枞树联欢会上的小动物们和小雪花们坐上了无轨电车,行驶了二十多年之后,变成了戏剧开场的那群疯子;而在电影的结尾,逃离灵车的死人象征着当代俄罗斯人,他们试图逃离过去,而这无疑是徒劳的,因为过去已发生了。

  这两种改编我都很喜欢,谢列布列尼科夫准确地传递了小说的调性,并且是带着爱意这样做的。电影的某些片段我反复看了很多遍,它们如此细腻地传达了我的内心感受(比如彼得罗夫对于童年的回忆,彼得罗夫和儿子从新年枞树联欢会回家途中的嬉闹,等等)

  。在当代中国语境之下,对拙作或许会有更新奇的解读。但无论如何,我愿意相信,读了这本书,人们会发觉生活要比它之前的样子更欢乐些;人们会更加珍惜、热爱身边的人,在他们身上发现此前未曾发现的东西。因为,即使是偶然的相遇,背后也许都埋伏着绕不开的缘分。

  。本文为独家原创内容。作者:阿列克谢·萨利尼科夫;译者:李春雨;编辑:申璐 李阳;校对:张彦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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