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徒生童话故事有多篇被选入义务教育阶段的语文教科书。名作《卖火柴的小女孩》《丑小鸭》《皇帝的新装》等,因其成为教材中的常选篇目,且是经典名作,讨论得比较深入。相对来说,他的童话故事《一个豆荚里的五粒豆》入选语文教科书虽也有些年头,但毕竟知名度相比来说较低,相关的讨论就比较少。而从已发表的一些解读文章和教学设计看,趋同现象严重,至于文本本身的一些核心问题,也没有正真获得深入研究,所以特撰文予以讨论。
为讨论方便,先对故事做简单介绍:五粒豌豆从成熟后爆裂的豆荚里出来,被小男孩当玩具枪的子弹射出去,有一粒飞向天空后掉落在水沟里被污水浸胖,有三粒飞出去后被鸽子吃掉了,还有一粒掉在人家窗台前的青苔里,长出一朵豌豆花,给屋内生病的女孩以很大的喜悦。
在教科书语文四年级上册,《一个豆荚里的五粒豆》与科普作品《夜间飞行的秘密》《呼风唤雨的世纪》以及文学散文《蝴蝶的家》编排在第二单元。其设定的单元教学目标之一,就是“阅读时尝试从不同角度去思考,提出自己的问题”。与此相照应,关于安徒生这篇童话,在课文前列出的阅读提示是,“读课文,积极思考,看看你可以提出什么样的问题”。而课文后,又设计了三组相关练习。练习一是让学生“读完课文,把你的问题写下来”;练习三则是讨论题,即“伴随着豌豆苗的成长,为什么小女孩的病就慢慢好了呢?和同学交流你的想法”。教材重点设计的则是练习二,要求“小组交流,仿照下面的问题清单整理大家提出的问题,说说你有什么发现”,并依次列出三个问题要求学生对此加以仿照提问。围绕着这三个问题,一些教师提出的相关答案都存在或多或少的问题,而教科书中的问题设计本身,在整体思维训练方面也有缺憾,下面就来依次讨论。
课文后的练习二,作为给学生仿照提问的示例,列出的“小组问题清单”共有三个。依次是:
对这三个问题,《教师教学用书》一反常规,没有给出参。也许,其着眼于对学生提问的示例,所以对这问题本身,没提供思考的路径或者答案;或者,认为获得这样的问题答案并不困难,所以没有给出参考性的意见。结果导致一些教师提出的相关解读,带来非常大的偏差。虽然我们大家可以认为这是文学作品的多义阐释,是“诗无达诂”,是基于不同立场的见仁见智,或者给了小朋友充分的理解空间。但如果不立足于作品本身,过于发挥自己的想象力,也许就会缺乏说服力。
比如,有老师梳理了豌豆长得很好的原因,是因为有阳光、雨露等自然条件,有小女孩母亲的照顾以及豌豆自身顽强的生命力,并进一步提出,病中小女孩的“同情的期待”也有着及其重要的作用。这固然都有依据,但在童话中,作者借豌豆之口反复强调的一种态度,也不应该忽视,那就是“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不同于其它豌豆那种“我要”怎么样怎么样,其所说的“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是不是就有了一种顺从自然安排的镇定?这样,它落到一个长满了青苔的裂缝里,被青苔包裹起来,其实是正好提供其生长养料的。所以,所谓被包裹得像“一个囚犯”,这样的惨状不过是旁观者看到的一种假象,对于豌豆的生根、发芽、长叶、开花,其实都是有利的,而这样的一个过程,也正是豌豆该做的最自然不过的事,这不就是“该怎么样就怎么样”的一种态度么?
关于问题二提出的“一个小花园”,就我看到的一些解答来说,都缺乏说服力。其实,这里有两层基本含义需要明确。首先是病中女孩和母亲相依为命,生活十分困难,她们住在顶层逼仄的屋子里,是没有权利有自己的花园的,所以所谓的“一个小花园”,就有了非现实的、不是真正的花园的意味。但还有一层含义,是跟小孩的游戏天性有关。小孩子总习惯用一些小玩具来建立起专属于自己的想象性世界,这样,“一个小花园”,也能说小女孩拥有了专属于她自己的一个小世界。翻译家叶君健曾摘录过安徒生的一段手记加以说明:“这一个故事来自我儿时的回忆,那时我有一个小木盒,里面盛了一点土,我种了一根葱和一粒豆。这就是我的开满了花的花园。”这种儿童游戏的天性,也应该得到提示。
关于问题三对掉到水沟里的豌豆的评价,文中对其调侃、讽刺的味道显而易见,正常情况下不会有太多争议。但也有个别教师异想天开,认为这隐喻着作者对人生意义最深沉的思考,把它跟安徒生童年生活的黑暗联系起来,这就太穿凿附会了。因为这里的关键倒不是豌豆掉落水沟的命运,而是身处其间却又洋洋自得的态度,才是作者要讽刺的。因为这种态度是跟其它豌豆的状况比较而来的,所以教材把问题三视为针对全文而提出的,又把前二个问题,划归为针对局部的问题。这就涉及基于局部与整体的不同理解的两种提问方式,下面就来讨论。
教科书立足于全文的角度,把问题一和问题二都视为从局部角度的提问,而把问题三视为是针对全文的提问。因为毕竟前二个问题都是针对着一粒豌豆生长过程的一个片段而言,而问题三需要将五粒豌豆放在一起比较,才能对所谓的“最了不起”加以评价。说这里有局部和整体的差异当然也可以。但就前两个问题而言,问题一是着眼于豌豆落在缝隙的开端到最后长得很好,似乎把其生长的全过程都体现出来了,而问题二仅仅是提及了小女孩母亲看到豌豆已经在缝隙里生根长叶的一个瞬间,那么,如果立足于一粒豌豆的生长全过程,称前者是整体,后者为局部,也一样能。这样,如果既理解教科书提出的判断标准,又能够对局部和整体的不同角度作相对性的理解,可能对学生的思维训练,更有价值。
针对全文的提问对学生来说难度较大,提出的此类问题可能较少,应重点加以指导。教学中,可引导学生采取多种方式针对全文进行提问。能结合前后故事情节,通过对比五粒豆的经历提出问题,如:“谁才是五粒豆中最了不起的?”能够准确的通过故事情节结尾提问,如:“小女孩为何会注视着豌豆花,快乐地微笑,心里充满了感激?”还可以针对题目与内容之间的差异提问,如:“题目写‘五粒豆’,为什么内容主要写第五粒豆和小女孩之间的故事呢?”
这样的建议,突出了重点,当然很好。但必须了解到,有思考角度的整体,也有思考对象存在方式的整体,而对象的存在方式,往往是可以给思考角度提供支撑和启发的。
无论是教科书设计的问题,还是《教师教学用书》引导的教学思路,都是以五粒豌豆走出豆荚为重点来进行讨论的,并主要把五粒豌豆的不同命运放在一起比较,或者重点写第五粒豌豆和小女孩之间的关系,作为理解全文、针对全文的整体性思考,却较少把封闭在豆荚中的五粒豆,与豌豆各自走出豆荚的一个隐含的背景,来进行整体的思考。《教师教学用书》当然也为学生设计了这样的问题:“五粒豆为什么一会儿以为世界是绿色的,一会儿以为世界是黄色的?”并引导学生理解:“豌豆们为何会这样认为,与它们一直住在豆荚里有关。”所以他们只是以感觉到的豆荚色彩来理解全世界,而一旦从豆荚中走出来,当世界在他们面前打开时,单一的色彩,也就很难把豌豆各自进入的新世界统一起来了。在这里,整体地理解豌豆处在封闭还是打开的两个世界,让新世界中的豌豆走在不同的个体发展的道路上,让差异化的局部来丰富对整体的理解,这是由豌豆的不同存在方式给思维的角度变化带来的启发。
但真正让我感到遗憾的是,《教师教学用书》提出的针对全文思考的建议,其问题设计本身,忽视了文本蕴含的一个更耐人寻味的整体性。
思考五粒豌豆走出豆荚后的不同命运,思考他们对待自己命运的不同态度,思考病中女孩和其母亲跟第五粒豆的关系,由此提出整体中的局部问题来讨论,都是没问题的。但有一个基本事实需要引起注意,这五粒豌豆最终的归宿,他们各自的走向,其实在很大程度上,受制于把他们当玩具玩耍的小男孩的行为。也就是说,不是五粒豌豆想去哪里就能去哪里,这得看小男孩把他们打向哪里,而小男孩射出去时,也并没有一种明确的目标,更多地出于好玩向外发射。这种无目的性却又客观制约着豌豆的走向,才是人生的一个更深刻的隐喻。提出这一在文本中显而易见的事实,才是突破整体提问的一种思维发展,也给教科书设计的“仿照”练习,有了更大的又是符合理据的发展空间。那么,揭示这一点,是不是意味着要引导学生去接受一种命定论思想呢?这样的思想是不是不符合教学的正能量?也不能这么说。因为安徒生在童话中,固然指出了决定豌豆走向的背后之手,但他又着力刻画了豌豆在进入不同的人生轨迹时,自己所采取的不同态度,正是这种不同态度的互相比较,可以引导学生采取一种更积极的人生观。也正是这一理由,我觉得有些人把掉在水沟里的豌豆跟安徒生人生遭遇的黑暗时刻联系起来是欠妥的,因为这样一种不正视所处臭水沟的事实,还文过饰非地夸耀自己被臭水浸泡成胖子的自欺欺人,又哪里能引出人生的积极价值?又怎么会跟安徒生对平庸的一种真正超越联系起来呢?
更为关键的是,五粒豌豆掌握在小男孩玩具枪里,固然带有人生的一定隐喻性,但任何比喻都往往只凸显对象的某个侧面、某个局部,人的主动性与豌豆被动性的根本区别,能告诉我们,人不会像豌豆一样,尽管渴望外面的世界,却只能静静地等着豆荚被打开,然后像子弹一样被人射出去,人总是通过个人的主动行动,为改变自身的命运提供了可能(尽管他们的努力并不代表是在无视客观的制约)。正是这种根本不同,才使我们对人的世界的整体理解,超越了用豌豆来比喻、来凸显的某个局部,从而获得了对人的积极向上、具有主动性的人生观的更全面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