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尼采式恶毒爱好的幽灵,复活于沸腾的网络时代,心怀叵测,诱人上钩,唆使人民拔网线,关电脑,闭手机,就地造一座黄氏孤岛,种一棵尼氏毒草,让人们裸身登临,不为别的,只求慢读,慢慢地读,慢慢中毒,中尼采的毒,文学的毒,或思想的毒。
“一本这样的书,一个这样的问题,是不能速成急就的;无论如何,我们二者——我以及我的书,都是lento(音乐名词:慢板)之友。我过去是一个语文学家,也许现在还是一个语文学家,也就是说,一个慢读教师,这并非是毫无意义的:结果我的写作也是缓慢的。每写下一行字都让‘忙人’之流感到一次绝望,现在这不仅成了我的习惯,而且也成了我的爱好——也许一种?语文学是一门受人尊敬的艺术,要求其崇拜者最重要的:走到一边,闲下来,静下来和慢下来——它是词的金器制作术和金器鉴赏术,需要小心翼翼和一丝不苟地工作;若无法缓慢地取得啥东西,它就不能取得任何东西。但也正因为如此,它在今天比在任何其他时候都更为不可或缺;在一个‘工作’的时代,在一个匆忙、琐碎和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时代,在一个想要一下子‘干掉一件事情’、干掉每一本新的和旧的著作的时代,这样一种艺术对我们来说不啻沙漠中的清泉,甘美异常。——这种艺术并不在所有的事情上立竿见影,但它教我们以好的阅读,即,缓慢地、深入地、有保留和小心地,带着各种敞开大门的隐秘思想,以灵敏的手指和眼睛,阅读——我耐心的朋友,本书需要的只是完美的读者和语文学家:跟我学习好的阅读!”
(引自田立年译尼采《朝霞》,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pp.40-42)
尼哲于1886年秋天在意大利写下此文,距今已有124年整,所述时代面貌与读者心态,却与今日气象高度吻合。可怜吾辈,扪胸自瞧,残章断简,无以蔽体,捶头顿足,何其仓皇;复环视身边,皆为忙人,狼奔豕突,移形换影,风卷残云之际,已然干掉新书旧典无数。更兼电脑闪闪亮,一片信息汪洋,潮起潮落,搅动无尽腥臊。尚嫌不足者,则左手Kindle,右手iPad,双耳塞实,兀自灌入配乐的audiobook。瞧,我乃信息时代爱书先锋,唐宗宋祖,忒不风骚,谁有我潮,谁有我高——Vivemoi!
慢读运动坚决反对这种心中无一物、只见手眼忙的速读。沸腾的网络时代却不管不顾,非要以最绚烂、最夺目的手段,催促读者一目十行,不断点击,频频翻页。科学家们证实,在阅读长文章的能力、意愿和耐心上,今天的读者已加速退化。统计显示,读者停留于页面的平均时间短以秒计。《卫报》今年7月15日刊发帕特里克·金斯利(PatrickKingsley)的文章,引述“技术达人”尼古拉斯·卡尔(NicholasCarr)的新书《浅薄一代》(TheShallows)指出,上网习惯过度活跃,正在对我们处理和理解长篇文字信息所需的智力造成损害。新闻推送源源不断,无需通览内容,便用超链接将我们从一篇文章带往下一篇;我们的阅读经常被新到的电子邮件丁丁当当地打断;现在,我们吸纳Twitter和Facebook爆出的词句,要比接受长文本远为频繁。
金先生说,所有这一切意味着,虽然因为互联网,我们已变得很善于收集各种各样的新闻花絮,却也逐渐忘了如何坐下来凝神思考,找出事实之间的关联。因此,正如卡尔所说:“这两种心理健康状态截然不同,需要动静相宜,而我们正在失去这种能力。从心理上而言,我们始终处于运动状态。”
慢读大业的倡导者因此苦口婆心,劝说人民群众少安毋躁,关掉电脑,坐下来,翻开书,缓读而长思。“慢读并非始自阅读。”曾经身为语文老师的弗莱彻在其推广慢读的檄文中写道:“当慢读开始的时候,你慢慢的开始阅读了。你已经读了很久。慢读不从阅读开始,而是从慢下来开始。但即便这么说也不够正确。更精确的说法是,慢读始于停止,始于折返。”
他说,读书就像驾车,读者好比司机,总是加速在高速路上飞驰,以求早达目的地,却难免错过路标,跑错了路。这时你就会心里咯噔一下,想到自己在错路上开的太快,现在需要掉头回来,看清路标,再重新上路。慢读也便始于这种“咯噔一下”的心理变化。
我有一个也许更好的比喻。另一位年轻时做过语文老师的作家黄集伟,早年间曾在电台主持一档访谈节目。他给受访者出题:如果独居孤岛一年,只能带一本书,你会选择什么。现在这么好的节目没了,但我建议,每个读者都可以幻想黄老师打来电话,从而把自己放到孤岛客的位置上想一下,而当你思索的时候,我敢保证,你也就进入了慢读的状态。因为孤岛上的阅读,其心理期待,与在高速路上驾车的速读方式正好相反:后者希望快快把书读完,而孤读呢,则在一开始便要努力而且自觉地减慢阅读的速度。
我们不会真的有机会,携带自己最喜欢的书登上孤岛,但不妨在开始日常的阅读前,把自己想像为唯一的岛民。关掉电源,只留一盏小小的灯烛,权做孤悬天际的solemio——寡人的太阳,那么你在家中任何地方都能登临孤岛。你没有电视,没有电脑,没有缤纷五彩的网络世界,除了读书,你仅有的活动就是龟息,发呆,思考和吃椰子;而除了偶尔和你抢椰子的讨厌野猴儿,你不会见到任何让你分心的人形美女或俊男。书会读得很慢,因为你在时刻提醒自己:同志,就只有这一本啊。若阅读速毕,你就只能天天跟猴子玩了——可怕的是,这既不好玩,而且你会发现,在荒岛上你远远不如猴子聪明。
令人心忧之处在于,如果听任网络、Twitter和手机短信左右人民的阅读,我们迟早有一天会重新做回猴子。科学家们已经对人类个体提出了警告,政治学者则担忧社会的未来。
速读习惯的另一个潜在危害在于,它会侵蚀民主,损害公民社会正常发挥功效。速读者普遍没时间和耐心,从长远看也将缺乏意愿,去深入探究事件的深层成因,以及不同信息之间的联系。如果有人告诉他们形势很好,他们只有两种选择,相信,或不相信。如果有更多的人告诉他们,形势大好,他们终将只剩一种选择。从这个方面说,限制单条内容不允许超出140个字符的Twitter,实际上作用颇为可疑。因为强化了广而告之、人人可为的作用,很多人称颂它是民主的助推器,但因为Twitter通常只能发布一句话的结论,而无力承担事实的列举、叙述和条分缕析的深入论证,全赖一呼百推的跟随效应,故单独来看,它实在很难从一个新奇的社会化网络玩具,被拔高为民主的战车,自由的武器。
失去了慢读和深读能力的读者,通常是只要结论、不求推理的人。这样的人往往没有耐心去理解复杂的事物,更难以体谅他人的困境。他们习惯于阅读简单的结论,也会轻易做出非黑即白的判断。他们更容易被宣传左右,被情绪驱动,由于不肯花时间去做历史的、深远的、多元的分析,因而只能高度依赖一个集体,并且误以为人多就是民主,而不管这个集体是被同一种声音凝聚起来,又是以捍卫这同一声音为目的而存在的。这就是网络的先天不足,Twitter的必然悖论,速读的潜在大罪。
速读的问题也殃及书评写作,浮皮潦草的文风成为绝大多数汉语书评的通病。对此类文章,读者倒是大可以拿速读对付速读者,用速读做速读者书评的墓志铭,看一眼所评书名足矣,喜欢的话,转天买书回家,到岛上去慢读便是。
好文章当然是有的。吴迪教授不久前刊文《从德热拉斯到王年一》于8月12日《南方周末》,述及1972年的慢读经历。“我平时借书都按时还,那一次失了信,”他坦白说。当年这位内蒙古铸锻厂青年工人所说慢而失信的书,乃叛教者密洛凡·德热拉斯所著的《新阶级》(世界知识出版社,1963)。“德热拉斯那骇人听闻的思想给我洗了脑。”吴先生写道,“农村的贫困,工厂的凋敝,干部的苦闷,的出逃,知青的迷茫和无处不在的假大空,被这本不到二百页的小书轻轻点破。我激动得发抖,恨不得生吞每一个字。整整两天,我伏案抄书,几乎又做了一本德热拉斯语录。”
铸锻厂青工宿舍的昏暗床头,想必就是吴先生自己的精神孤岛。近四十年过去了,他仍然感念这本书,感念那一次发愤慢读的经历。只是“恨不得生吞”的急切,与时间上的迁延形成了鲜明对照,让人不由得想起尼采对慢读所意盎然的描述:一种“恶毒的爱好”。
作为一种运动,慢读可被视为当代社会慢运动大系的一个新兴分支,其中还有慢吃运动,慢游运动——前者呼吁食客放弃快餐,后者鼓动游客逃离旅行团,各有各的诉求。但慢吃慢游无非返璞归真的吃喝玩乐,远远不及慢读意义重大,它往小了说,可防心智退化,往大了讲,则可以增进民主。正所谓,吃游皆下品,唯有慢读高。又或曰:书海无涯亦无舟,龟息孤岛不言愁。让忙人们绝望去吧,但愿我们只要这“恶毒的爱好”。